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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0

【全卷】〈千年樹精〉第四章.亙古歲月(下)


『我大概能夠理解你為什麼會那麼排斥人類的原因了。』
『除了人類,其他動物也會咀嚼我的葉芽、吃掉我的果實,牠們要活下去就必定會傷害到我的族群以及後代。』
千年樹精淡然續說。
『如果只是這樣我還可以忍受,但是數千年來,人們殘害我們的目的大多不是為了生存果腹,而是為了滿足私欲。』
幻術空間再次變幻,原本規律的波動網絡變得更加清晰細緻,彷彿人們動器與受器之間的神經傳導物質在相互傳遞。
貝倫斯怔了一下,總算對這個幻術空間的架構有點頭緒了。
『如果人們折斷你的一根側枝,你需要多久才能夠癒合傷口?』
『直徑不超過兩個指節的話,大概需要三到五年。』
『若是超過的話咧?』
『我也許會被不友善的真菌入侵,屆時就算傷口癒合,身體也會日漸腐朽。』
貝倫斯在心裡嗚呼一聲,忽然想到曾經在其他世界移植樹木的居民,他們會為了方便而裁掉過長的樹根、去除多餘的枝葉,簡直就像在凌遲虐待,而且受虐者還有苦說不出來。
他單手按在胸口。
『我要懺悔。其實我嚼過不少生菜沙拉,也嗑了不少堅果花葉。而且基本上什麼料理都吃,比如今天早上吞個叉燒包還被老闆娘混了人肉,但也沒因此吐出來⋯⋯』
千年樹精無言以對。
『儘管如此,能吃我還是會繼續吃。在失去奧菲莉雅之後,吃遍各個世界的美食就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千年樹精退了一步,冷眼注視這名偽裝成人類的男子,似乎在憂慮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幫手。
突地,貝倫斯感到一連串的刺痛,好似被尖銳的針砭狂戳。
『怎麼回事?』
『啄木鳥。』
『你有被什麼蟲寄生嗎?』
『寄生?我不太能理解。』
『就是必須依附你才能活下去的生物,對你有害,而且不會給予回饋。』
千年樹精沉思了下,搖搖頭。
『所謂的回饋是什麼?我也依附在這片土地之上,對它有沒有害我並不知道,能夠給予它什麼回饋也不清楚,我只是為了活著,依附在我身上的生物也只是為了活著。』
他回望對方,金色貓眼石般的瞳目情感無波。
『那隻啄木鳥的目的是來找吉丁蟲吃或是鑿洞棲息,但是如果我身上有吉丁蟲,我會想辦法引來嗜肉的火甲蟲幼體,而不是留下牠。』
『啄木鳥不是會吃掉那種蟲嗎?』
貝倫斯索性接問下去,不再糾結對方為什麼會難以理解寄生的意思,畢竟植物的三觀絕不可能和動物相同;再說了,他的三觀早就崩毀了好幾次,跟某部分的節操一樣掉成渣了。
『牠會增加更多傷口,帶來的壞處遠大於好處。』
幻境波紋幾度變幻,貝倫斯也漸漸洞悉這個空間的構成。
在這快轉的三十年間,童年的千年樹精都忙於修復傷口與成長茁壯,而之前的一家三口卻杳無聲息。
直到某一天,一名婦女出現在附近,充滿怨懟與惡意的念想擾亂了原本規律的細緻波紋。
「我要詛咒這世間一切⋯⋯」
「該死的偽善教會、該死的愚蠢人類!我要詛咒這世間一切⋯⋯」
『是她?』
貝倫斯換了個飄浮姿勢,這股濃稠惡意他十分熟悉,和前日在花櫟城上空劃過天際的那抹一模一樣。
『對,就是她,伊登的後代。』
『瑟希?』
千年樹精點點頭,舉起末端如同枝葉的手臂,指向左前方的低空,那處波紋被渲染泛黑,盯著漆黑的缺口還會有種被吸入深淵的錯覺。
「我的母親⋯⋯明明只是通曉草藥功效為人治病而已,竟然被無能阻止瘟疫蔓延的可笑教會誣衊成魔女,救人無數卻被處以火刑!」
「什麼上帝、什麼惡魔、什麼魔女⋯⋯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上帝!如果有,為什麼要帶來一波又一波的瘟疫?又為什麼要讓那些愚蠢的信徒奪走我的雙親、奪走我的家園,甚至還想奪走我的生命!」
「那些把所有過錯都推給有能力醫治怪病的女性,為了權威而濫殺無辜的可恨教徒——如果上帝的愛是如此扭曲,那麼我情願墮落成魔女、化身成惡魔,詛咒這世間一切!」
瑟希歇斯底里的低嘯讓處在記憶幻境中的貝倫斯不禁蹙起眉頭。
幻術空間的一角被染成深淵之暗,昏沉得透出詭異的黑光。
隨著瑟希痛徹心扉的絕望發言,貝倫斯也被迫從幻境接收當時的千年樹精所受到的感官知覺。
一根還算粗壯的側枝被纜上一條細長的繩子,傳來令人恐懼作嘔的憎恨灼燒。
「我絕不會死在那群偽善者的手裡,要死我也要用我的生命獻祭、用我的靈魂詛咒這個世界,直到人類的末日來臨!」
掛上麻繩的側枝被微微下壓,幻術空間的波紋激烈變幻。
貝倫斯覺得自己的手臂像是被一條加熱通紅的金屬絲線勒住一般,不僅疼痛難耐,還會被留下印記。
『天殺的,就是有這種太過執著於"現實"的人偶造成我們的負擔。』
『人偶?我們的負擔?』
千年樹精困惑回問。
『不會使用普拉納和梅爾卡巴的各種意識體,彼岸的居民統稱他們為人偶。至於負擔,就是負擔!沒有這些笨蛋,我也不用如此勞神費力跑遍各種次元來淨化他們。』
貝倫斯頓了頓,自嘲一聲。
『不過壞掉人偶也不是只有人偶而已,有些進化成會使用靈能的壞掉人偶特別難搞,像我也曾是那群難搞中的一員⋯⋯』
『執著?壞掉人偶?因為奧菲莉雅的關係嗎?』
貝倫斯點點頭,怔了半秒別過視線,在氣質神似奧菲莉雅的千年樹精面前說這些話,感覺怪不自在的。
「歐克,古語中的橡樹,傳說中能讓精靈群聚的神木。母親曾經如此看重你,身為她的女兒,我有權利將你歸為己有。」
「感謝吧!我將會化為你的養分,讓你頂天立地、出類拔萃,安然度過上千年的光陰;同樣地,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將接收你的軀體,在這個世界續命重生,為這個世界帶來終結!」
瑟希的詛咒宣言一說完,記憶幻境的波紋瞬即紊亂不堪。
貝倫斯碧眸一沉,自己的手臂好似被三百多磅的胖女人泰山壓頂一般,還有一股噁心的濃稠惡意在耳邊舔拭低語;可詭異的是,那個女人的詛咒沒有絲毫靈能分量,而這種難受一熬就是熬到她的軀體回歸塵土為止。
『歐克啊,我不得不說你或許有天然黑的屬性存在。』
『歐克只是樹種的古語,還有天然黑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就叫你歐克也不錯啊,反正你沒有名字,就替自己取個名字吧?也許姓氏就叫伊登也不賴,那個女人的本性不差;不過有沒有姓氏都無所謂啦,來到彼岸後就會發現姓氏毫無意義。』
千年樹精沉默數秒,開口反問。
『我不明白"名字"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那是言靈的一種,約束你這個獨一無二的存在得以辨識,不僅能讓他人知道是你,你也能夠理解他人是在指定你,而不是其他同族。』
千年樹精點點頭,算是接受這樣的解釋。
『我知道了,為了方便識別我這個個體,你會叫我歐克。』
『總之,接下來呢?那個死在你身上的女人後來對你還有什麼影響?』
歐克舉手一晃,幻術空間原本被染黑的部分逐漸擴大,從中顯現外界畫面。
這是他第一次有了動物般的視覺,看到除了細胞物質互相傳遞訊息以外的「畫面」。
『從那之後差不多過了一年,我意識到自己擁有人類所說的"視覺",一開始我並不清楚那種色彩斑斕的東西是怎麼回事。』
貝倫斯盯著那團從拳頭大小逐漸擴散成頭顱尺寸的視覺畫面,似乎可以隨著自己的意志浮游到枝幹上的任何一個部位。
『這種感覺⋯⋯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會在樹上游來游去了,原來本體是後來多出來的"眼睛"啊?』
『嚴格來說,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嗎⋯⋯』
貝倫斯最後將幻境視野定位,凝視垂掛在側枝上披著破爛黑紗的腐朽白骨。
歐克手臂一晃,記憶便快轉到枯骨從頸部斷裂、軀體墜落到地面的那一刻,而勾在腐爛麻繩上的頭顱又過了半個月才鬆脫落地。
『那個女人自盡之後,附近的昆蟲鳥獸都不敢接近我,視野所見更是寸草不生,一直到她徹底腐朽在我的根土之中,周圍才有了生氣。』
『大約多久?』
『一百多年吧?我不清楚,只知道那時候自己已經不是幼體,也因為那個女人的關係,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迴避吸收來自她遺體的養分,就連與我合作的真菌網絡也是。』
貝倫斯抿抿嘴,一邊看著百年後擴大到整個幻境空間四分之一的視覺畫面,一邊補充。
『那個女人不是魔女,記憶中的你沒接收到任何性質的靈能波動,一般來說她下的詛咒不會生效才對,至於為什麼會對你產生影響,可能是因為樹種的關係。』
歐克靜靜地注視對方,等待回應。
『每個次元多多少少都會出現一些比較能夠覺察靈能存在的族群,我有點在意那個女人所說的,也許你本來就是這類的存在。』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你的本能回應了她的深沉惡意,只要意志足夠強烈又碰巧遇上能夠共鳴放大的對象,那麼就算只是人偶也能夠做到擁有實質影響的詛咒或祝福。』
『是我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嗎?』
『無法排除這種可能。而且對樹木來說,四十多歲還只是個幼兒吧?像我們龍族平均活上數萬年,一千年也只是剛從幼體蛻變成少年而已,雖然我這種混血兒是例外中的例外。』
『例外?』
『我的家族混血了好幾代,結果到我這一代不是早夭就是急速衰亡,只有幾個基因返祖的成功活下來。不過那些事都已經不重要了,不提也罷。』
貝倫斯捏捏眉心,注視記憶幻境的顯像畫面,一邊分析幻術架構,一邊偷瞥對方臉容。
剛開始自己會錯愕這種幻術空間的根本原因在於完全無法理解施術者的思維,不過在與對方交流並窺探記憶一陣子後,才發現原理非常簡單。
歐克只是把他一部分的神識接到他自己的體內而已,力量根本沒有被封印,他的意志和靈能軀體暫時分開,也難怪會使不上力。
正如對方所說的,並非干涉,而是共享——一種輔以幻術的共享。
換言之,現在只要再次觸碰對方或貼上幻境的疆界,大概就能脫離幻術空間了,最慘的情況也僅是對方的身體或自己的靈能軀體受到攻擊而強行解除現狀。
貝倫斯垂下眼睫,盤腿按著腳踝浮在空中,不再多話地繼續窺探接下來的千年光陰。
剛開始的三百年,記憶中的歐克除了吸收日月精華、持續茁壯之外,原本浮游的本體也逐漸成形,幻化成常人看不見的靈體意識,與附近新生的叢林相比,乍看之下只是修練成精的老樹罷了。
然而,兩個世紀後,人類的戰火蔓延到此地,不僅摧毀了對橡樹不善的山毛櫸木,也焚燒了與他共度百年歲月的同族夥伴。
歐克冷眼旁觀在身邊自相殘殺的人們,利刃刀光鮮血飛濺,他還來不及默哀受難的生靈萬物,人類的威脅就已逼近他的根足。
他想要抵抗、想要驅逐,強烈的意志引發了不可能的奇蹟,入侵森林的人們在看到這棵碩大橡樹的那一剎那,全都失了魂似地口吐白沫、抽搐倒地,腐朽在方圓十米之內。
貝倫斯微瞇雙眼,捕捉到某個不協調的細微現象。
那些逝去的人們,意識並沒有分解回歸阿卡莎祕錄,而是被歐克的足根吸收過去,匯聚滲入當年自盡婦女的葬身之處。
他換了個姿勢,此時的幻術畫面早已擴大到整個空間的一半,並將中心方位定向那塊根土——果不其然,那抹令人作嘔的深沉惡意再次顯現,其濃度更甚於花櫟城那日所見。
濃稠惡意衝上雲霄,散射至四面八方,片刻後便開始天崩地裂。
洪水海嘯撲滅大地、板塊推擠噴發熔岩、火山灰砂瀰漫天際,朝夕之間宛若世界末日,視野所見生靈塗炭、一片死寂。
幻境先是傳來滅頂窒息的狂風怒浪,再來是比死亡還痛苦的灼熱高溫,貝倫斯咬著下唇,忍耐緊盯畫面。
當時的歐克因瑟希的詛咒而差點毀滅世界過一次,卻也因詛咒而被迫存活下來。
從那時候開始,歐克在顧忌自身力量的同時,也極力避免與人類接觸;而後的數百年間,更致力於重塑森林,讓變成深山的土地恢復生機,並且小心翼翼地挪用自身強而純粹的意志保護這片世外之地。
這樣的情況照理來說,應該能一直持續下去,可惜的是,依附在歐克體內的瑟希在當時已經汲取眾多生靈的意識而悄悄異化,潛伏將近千年。
注意到自身異常的歐克只好與生活在迷幻之森的眾生聯手,透過日漸強大的意志力扭曲空間,一面壓制瑟希的侵蝕,一面隔絕迷幻之森以外的世界——一過便是二千年的日月,儘管這段時日,外面的世界只過數年。
貝倫斯下浮身子,凝視對方那雙貓眼石般的金色眼眸。
在知曉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之後,不難理解為什麼對方會如此淡漠異常了。
他伸手撫上對方的臉頰,幻術空間好似光粒般地消散崩解,再次回到古樹之下。
『我由衷敬佩你。』
貝倫斯站在對方面前,依舊深情注視那雙無暇美瞳。
這棵千年樹精,幼年時被人們自以為是地照顧對待,在大自然中自給自足,還間接哺育了林間萬物,甚至被迫種下詛咒、被迫奪走重視的共生夥伴,想要反抗卻是招來無力抗衡的毀滅之災。
他垂下眼睫,平時吊兒啷噹的臉孔變得無比柔和。
——別說是人類了,如果是其他的智慧族群遭遇如此命運,很難不憎恨報復,就算因此變成壞掉人偶也情有可原。
然而,在剛才那場記憶幻境之中,從對方那兒共享接收的所有感官情緒裡,竟然連半點憤恨都沒有,有的只是對生命逝去的關懷哀慟。
修練成精的萬物,其實早已能夠擁有人們常說的七情六欲,他之所以變成這樣,是為了不讓瑟希的詛咒暴走而不斷扼殺自己,久而久之成了近乎無欲無求的生靈,讓人為之心痛。
而這種心痛,也曾在亙古歲月以前的那名女子身上體會過。
貝倫斯的掌心貼著對方的臉頰,徐徐湊近,在那片漠然的薄唇上蜻蜓點水一吻。
歐克面無表情地立在原處,沒有抗拒,也沒有因此牽動情緒。
『歡迎回來,我久違的光明。』
他溫柔淺笑,深情的碧綠瞳眸完全把對方當成已故的心愛女子,但理智還是知道曾經的奧菲莉雅已經不會回來了——眼前的這位是歐克,千年樹精歐克,極有可能擁有奧菲莉雅意識碎片的存在,但不論如何,他們已經是不同的個體了。
『我不是奧菲莉雅。』
『我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貝倫斯既欣喜又無奈地笑了兩聲。
『或許在成為彼岸的一分子之後,也不是全然脫離阿卡莎祕錄的命運之輪吧?誰曉得我在花櫟城就開始隨便嚷嚷的廢話,竟然會一語成讖。』
『什麼意思?』
『歐克,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
歐克點點頭,注視著善意、惡意和私欲同時混在一起的碧綠雙眼,果然自己還是沒辦法一眼看穿這位神秘個體的心思。
『那麼,一切都好說了,先來根除那個"偽魔女"的詛咒吧。』
『等等,有動靜。』
貝倫斯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去,只見迷幻之森的盡頭躁動不安、群鳥飛竄。
『有入侵者,數量很多⋯⋯多到我的暗示誘導和空間扭曲無法負荷。』
暗示誘導?是指他剛才進來時被標記的幻術嗎?
『空間扭曲失效的話,會怎麼樣?』
『沉睡的瑟希會醒來,屆時我可能無力阻止她奪走我的軀體。』
貝倫斯眼神一沉。
『你維持空間扭曲就好,那些入侵者我會在他們傷害到你之前,統統除掉。』
他背對歐克上前五步,回頭補充一句。
『小渡鴉就暫時依附在你身上,可以吧?』
歐克點點頭,不知怎地,自己頭一次萌生出「信任」這種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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